赵姑娘

赵姑娘是我岛上蜗居时任三年的钟点工。她是我楼下大堂那位电话超多人面超熟的前台小姐介绍的，据说在我们这个小区接了几十户单位来回穿插着做。当初也就是看中了赵姑娘在本小区的资深credential，觉得既如此白天把一整头家交给她也是可以放心的，遂一次试工当场就定了下来

从此以后，赵姑娘就每个礼拜五白天来我这里开工。我通常在早上出门前把房门钥匙留在大堂前台、把钱放在桌子上，她来过后自然会收钱打扫然后放下钥匙到点走人。这样说起来，虽然我们总也见不到面，其实她和我的关系，就单凭她能随意触碰我的内衣裤这一层来说，也能够得上亲密级别了——虽然这样衡量、判断亲密关系的逻辑，就和单以相处时间长短来研判人际关系的亲厚一样很无厘头，可是，这总是摆明了的事实，在这位从不照面的陌生人面前，我的私隐一览无遗，甚至是完全开放给了她随意的触碰。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从来不会也不敢对待任何一种形式的私人助理太过苛责凶恶绝情的

赵姑娘，仅有限的几次周末在小区里遇见她上别人家干活的匆匆一面的印象里，约莫五十左右，利落的扎一个很街坊很师奶的马尾，发色倒是染成了极富光泽的酒红色，也不管天寒地冻，底下总是赤脚一双平底鞋，笑容满面的走来走去

赵姑娘这个称谓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自己提出的，倒不像这里一般称呼本地帮佣为某姐，她偏挑了个类似于医护人员的姑娘

每年春节前后的那一次她过来，我总是会封她一个红包，金额不大，图个欢喜而已。而她居然也很礼尚往来的总是会在下一次回赠一盒曲奇饼干，年年如此

以上，就会是我对于我生活中这位亲密的陌生人的所有认知和交往，如果，如果我妈妈不曾到过岛上和我同住过一段又一段的时日的话

前年春天，妈妈过来住过两个半月，从而在每个礼拜五有了和赵姑娘相处的机会。妈妈说，赵姑娘一看见在帮佣的人家里有人在，且是位和她年纪相近的妈妈，有了聊天的对象，显得很兴奋，直说平时独来独往，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一开始我对此还颇有微词，觉得赵姑娘这一打开话闸子那手下的活儿肯定是怠慢了，后来见妈妈也很高兴在异地白天的独居生活里有这么段小插曲，也就听之任之了。所以，从妈妈口中，赵姑娘的形象，或者说底细，是逐日丰满了起来

赵姑娘老家在福建，至今那里仍有亲人和房产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一年总有一两次要请假说家里有事儿。而她在香港的直系亲人早十几二十年就集体移民去了美国，以靠开餐馆维生，包括她的丈夫，香港这里只留下了她自己和三个女儿。她对我妈妈说，她不喜欢美国，尤其是餐馆打工的生活，所以，这长期的夫妻分居也必然使婚姻在三年前走向了尽头。离婚的时候，她的条件就是让先生给了三个女儿每人二十万元港币作嫁妆，“自己倒是无所谓的，反正也一直在挣钱”，这句原话，当然也是妈妈批发给我的

还有一次，她临时起意，非常热情的在打扫结束后邀请我妈妈去她家。妈妈实在拗不过，也就从了，遂在她的三房一厅的公屋和附近的小区里消磨了一个下午。回来后妈妈说，赵姑娘和三个女儿分开住，闲来无事养了一只小狗，一进门，一人一狗是必定要亲一下才肯彼此放开各行其是。家里还堆着上百只毛绒玩具，也是赵姑娘一点一点搜集起来的，并非成年女儿搬出后的遗漏物，还有那满满几大柜的衣服，平时想来也是一件件齐齐整整的挂在黑暗里，唯此时被主人献宝似的打开橱门一一像妈妈展示，倒非出于炫耀，何况也不是什么名贵货，只是，每件衣服里头都藏有过往的印记和气味，好像这件是早年和家人丈夫一起去美国穿过的，那件又是女儿出嫁时候的妆身，一遍翻过，一段人生都不用从头细说已经了然

又有一个礼拜五，我下班回去后，妈妈说，赵姑娘今天比往时提早来提早走，因为在我们同一栋楼另一层有一位也是大陆过来的女生，和别人合租的房子，她的妈妈过来没地方住，所以，赵姑娘就很热心的要把人家的妈妈接回自己家里小住，说，正好多个伴儿，热闹——虽然，我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邻居这样处置来探亲的妈妈颇多腹诽

这些都是2009年的事儿了。今年，爸爸妈妈刚来过的一个月，赵姑娘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多话又热情。絮叨中，她告诉妈妈说，大女儿怀孕了，让她停了工作帮着照顾小朋友，被她拒绝了，说，这样不自由，她宁愿之后出钱补贴女儿请帮佣；又有一次，或许是第一次看到我爸爸妈妈一起出现，一时感触说，现在生活其他都好，就是要有一个男朋友相伴就满足了，只是现在身边也有些钱，要找个真心的也不太容易，之类的

赵姑娘，单纯以做工来论，无论结果还是态度也就将将中等，这三年来家里的软件硬件也经她大力铁手被破坏了不少，最悲惨当属被断头的阿童木哥哥了；时间做得长自然也就老油条了，打扫只做表面功夫，这一年来常常要我亲手写小纸条给她，提醒她，床底别忘了扫，灯罩又要清洁了，之类的；也偶然会来个突发请假搞得我措手不及，最近一次就是这次过年前，害我大节假的都找不到替工。种种小埋怨，诸如此类

只是，单从这些家长里短中，我又觉得，这个阿姨还蛮有意思的，独居生活里，坚强，自足，怡然自得和寂寥如影随形、相映成趣。所以说，自主的选择把自己的生活能过成什么样儿，不一定是高学历高收入的女性的专属权利